一、“过度旅游”概念的出现

　　

　　根据美国《柯林斯英语词典》官网记录，2018年2月20日，学者葛雷格·迪金森（Greg Dickinson）建议将overtourism作为新词语列入词典。他对该词表述为“受欢迎的旅游目的地或景点被游客以一种不可持续的方式吞噬的现象”“过度旅游在罗马市中心造成了严重的交通问题”“肆无忌惮的过度旅游已经威胁到（秘鲁）马丘比丘和中国长城等景点的完整性”“印度政府试图通过限制泰姬陵的每日游客数量来遏制过度旅游的影响”。他同时表示，这一词语首次使用的时间不详。根据牛津英语语料库，overtourism一词的使用在2017年间激增，部分原因是欧洲各地出现大规模抗议活动，要求对过度旅游泛滥采取行动。2018年，该词超过了antitourism（反旅游业）和tourismphobia（旅游恐惧症）的使用，后两者也都用于类似的效果描述。2018年底和2019年初国内外媒体均有报道：2018年《牛津英语词典》将overtourism入典列为其年度词汇之一，定义是为前往著名景点的游客太多，导致当地环境遭到破坏，当地居民的生活也因此受到干扰。

　　

　　其实至少在“过度旅游”一词出现之前大约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人们开始注意到这个颇受推崇现象所造成的诸多影响，包括人们感受到的消极影响，但是旅游业发展处于崛起的过程，这些影响还颇为局限或者轻微，并没有引起整个世界的关注。20世纪80年代之前，人类学家就开始探讨作为东道主的旅游目的地和作为客人的旅游者之间微妙的关系，尔后逐渐出现了“拥挤”（crowding）、“过度拥挤”（overcrowding）、旅游饱和与旅游承载力（tourism saturation carrying capacity）的概念，在一些城市出现了“旅游恐惧症”（tourismphobia）,也出现了反旅游（antitourism）的抗议及抵制活动。

　　

　　美国著名产业情报平台SKIFT（这一在线旅游杂志2018年将“过度旅游”注册为商标）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拉法特﹒阿里（Rafat Ali）在2016年8月为一篇关于冰岛旅游业影响文章写的前言《过度旅游的未来危险》（Ali R，2016）中首先出现“过度旅游”一词。他写道，“我们正在创造一个新的术语‘过度旅游’，它作为一个新的概念来审视世界各地受欢迎的目的地的潜在危险；作为一个不断变化的旅游的推动力，如果管理不善，往往会造成不可避免的负面后果。在一些国家，这可能导致旅游业的衰退，因为从来没有建立起一个可持续发展的框架来应对旅游业的经济、环境和社会文化影响。它对当地居民的影响也不容低估”。西班牙学者克劳迪奥·米拉诺（Milano，2017）2017年将“过度旅游”定义为“游客的过度增长导致某些地区过度拥挤，在那里居民们承受着临时的和季节性旅游高峰的后果，而这些高峰促使永久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享受便利设施和总体幸福感”。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UNWTO，2018）在2018年曾经提出，“过度旅游”可以定义为“旅游对目的地或其部分地区的影响，从消极的方式来看，超过了公民认知的生活质量和/或游客体验的质量”。欧洲议会交通与旅游委员会委托做出的研究报告称（European Parliament，2018)，“过度旅游”指的是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旅游的影响超过了物质、生态、社会、经济、心理和政治能力的极限。

　　

　　世界旅游理事会（WTTC）迄今未使用“过度旅游”这个术语，其所有报告中只使用“过度拥挤”（overcrowding）。该组织在其研究报告《成功处理：管理旅游目的地的过度拥挤》中没有对“过度拥挤”做出定义，而表示“过度拥挤”这个术语是不准确的，世界上名胜古迹吸引来大量游客是有原因的。我们不想抑制作为旅游发展基础的人类好奇心的表达。不过，业内人士和旅行者自己都普遍承认这个问题。这个报告很直接地提出，过度拥挤是个复杂的问题，它涉及多方的利益，其中棘手的道德和价值观问题已经根深蒂固。根据深入的调查研究，总结出了与游客过度拥挤相关的五大问题，即与当地居民疏离、使旅游体验降低、造成基础设施超负荷、大自然遭到破坏、文化与遗产受到威胁。

　　

　　二、“过度旅游”现象溯源

　　

　　英文的“旅游”（tourism）一词出现在1811年，与之相伴的“旅行”（travel）则更早。无论是哪种语言，谈到“旅行”讲得多是“艰辛”与“磨难”，在旅游一词出现后到现在200多年期间，人们赋予了诸如“快乐”“享受”与“幸福”等美意，还出现了不少溢美的前缀或形容词，诸如消遣旅游、观光旅游、度假旅游，即使是探险旅游、“黑色旅游”“末日游”“灾难旅游”等，也都赋予了不少神奇、勇敢的色彩。后来的“生态旅游”（ecotourism）、绿色旅游（green tourism）和可持续旅游又给予了美好的期盼。“二战”后旅游业很快被戴上了“投资少、见效快的无烟工业”的桂冠，尔后在不到半个世纪的岁月里，又被誉为“朝阳产业”，一跃成为“世界最大的产业”，尤其是在全球经济出现不景气的年代，旅游业的地位则会抬得更高，即使是早已成为财大气粗的那些超级经济体，也不敢小视这个产业，一些后起的新兴经济体，一些贫穷落后的国家和地区，更是把发展旅游视为改善经济脱贫致富的灵丹妙药，列入国家经济振兴的重大战略，给予格外重视。

　　

　　然而，人们也注意到一个细微的变化，就在20世纪80年代之后，对蓬勃发展的世界旅游业，从最初只关注赢得外汇和增殖效应等经济影响扩展到社会、文化和环境等多重影响，从最初只关注积极影响也扩展到消极影响。世界旅游组织（WTO）1980年发布的《马尼拉旅游宣言》中有一则表述尤其引人瞩目，“不论旅游业的经济收益多么现实而重要，都不会，也不可能成为各国做出鼓励发展旅游业之决策的唯一标准”。1992年联合国制定的具有历史意义的《21世纪议程》，可持续发展的原则被世界所认可，成为一切发展的出发点和归宿。和其他产业和部门一样，可持续旅游发展也成为世界旅游发展的原则与方向。

　　

　　从本世纪开始，全世界几乎所有的国家和地区（这里说的是“几乎”）都开始进入到大众旅游时代，国际旅游市场的格局也发生了重大的变化。全球经济出现了较长时间的萧条，催生了全球化背景下人类旅游活动的便利化，更多国家对旅游业的快速发展——尤其是新兴经济体的出境旅游——促进全球经济的恢复与振兴抱有很高期望。然而，与此同时，国际社会，尤其是欧洲一些老牌旅游国家，越来越感觉到失控的旅游发展为当地社会造成负面的巨大压力。在不少地方，尤其是一些政府，对如火如荼的旅游流表现出“既爱又恨”的尴尬，欲罢不能，欲进维艰。

　　

　　最早建议将“过度旅游”入典的Greg Dickinson表示早在1988-1994年间看见到这一词语，不过，当时因为担忧野生动物和原野——而不是当地居民——的繁荣而被多次引用。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这个词语不是对旅游发展的褒义词，而是贬义词。也许当时并非完全使用“过度旅游”这个词语，有不少类似的语汇表达了这个意思，其中包括“旅游恐惧症”（Travelphobia/tourismphobia）、“社会罪恶”等。1993年英国《金融时报》的《一个叫做旅游的社会罪恶》的署名文章，把旅游和吸烟、酗酒一样视为“社会罪恶”进行抨击。主张取消所有的旅游促销活动，关闭所有的海外旅游办事处，在所有的旅游广告中加上这样的警告语：“旅游对一个国家的健康是有害的”。作者还建议对旅游要课以重税，并号召所有的公民抵制外来的旅游者，不与他们交谈，将路边路标、指示牌推倒或转向相反的方向……2013年，美国获奖作家和资深记者伊丽莎白·贝克尔（Elizabeth Becker，2013）出版了她的力作《超额预定：旅游的爆炸性增长》。作者自称花了5年的时间，通过在世界各地进行实地考察和调研撰写出来的，分析了旅游这个“爆炸于冷战结束时的无形产业”。在第一章“旅游变成一个产业”中详细地描述了两个国际旅游组织——一个叫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UNWTO）的国际政府机构组织和另一个叫世界旅游业理事会（WTTC）的国际商业机构——如何把旅游业这个概念打造并升华的原委。她写到，“旅游业是一把双刃剑，看起来似乎是一种能赚取急需钱财的简单方法，但它会破坏荒野之地和当地文化，以适宜设计包价旅游团”，尔后历数了世界各地一些不良做法与后果。“更令人深思的问题之一是大众旅游如何改变了文化”。在该书“文化旅游”一章，详细地分析了法国、威尼斯和柬埔寨三个国家和地区的旅游发展历程，她赞赏法国政府在发展旅游业中始终坚持“让法国永远是法国”和坚决保护当地社区和远离大众旅游陷阱所做出的努力，尽管也对那里出现的一些问题表示担忧。然而，她认为威尼斯和柬埔寨大众旅游的失控是一种灾难，并对当地社会、文化和环境造成的破坏进行了详细深入的剖析。这是本世纪以来最早最深刻地剖析过度旅游危害的报告。

　　

　　从世界旅游发展的角度来看，威尼斯的故事的确是壮丽而悲惨的。意大利曾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先驱，威尼斯成为欧洲乃至世界最为著名的历史文化名城之一，也曾是世界旅游成功的典范。然而，进入大众旅游时代后，囿于经济利益的驱使，在游客优先的政府政策驱使下，这座城市陷入了拥挤、过度拥挤以至于积重难返，不仅城市环境、文化遗产和社会风情遭受到严重的破坏，更为严重的是，越来越多的当地普通百姓觉得难以生存，被迫离开了世代生活的故乡。自20世纪80年代起大约30年的时间里，威尼斯沦落成为过度旅游的牺牲品。对这座古城人满为患的反抗由来很久，本世纪初形成高潮，很多当地人走上街头，为自己生活的城市举行了“模拟葬礼”。于是，这座古城名城又成为世界上因过度旅游而衰败的反面教材。当地人曾沮丧地说，“我们不反对旅游业，我们反对让我们的城市输给了旅游业”。意大利一位著名女作家曾经反驳一些人关于“威尼斯没有选择，因为旅游是那里的唯一产业”的观点时说，在某种程度上，这就像对吸食海洛因的瘾君子所言，这是它唯一知晓的生活，就像瘾君子一样，威尼斯的旅游瘾是逐渐形成的，“拥有旅游企业的威尼斯人——他们喜欢它”“我认为旅游就像吸毒成瘾。现在太晚了。它是唯一的产业”（Elizabeth Becker，2013）。

　　

　　早在19世纪20年代，现代旅游发源地的欧洲的城镇、乡村和海滨就出现过游客人满为患的现象，其中英国的海滨城市布莱顿和首都伦敦都因游客过多遭到当地人的反对，尔后，因铁路的出现和托马斯·库克旅游公司的诞生，将这一拥挤现象加剧。像美国和加拿大之间的大瀑布也加入到拥挤严重景区的行列，在1838-1850年游客量从2万人次激增到8万人次。在20世纪，一些地方或一定时期，过分拥挤现象难以避免，过度拥挤、环境破坏和当地居民流离失所的问题一直是有增无减，这一趋势也不断升级。旅游学术界曾对可持续旅游发展和景区承载量的探讨就是对这一趋势的应对。似乎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作为城市或国家来说，对不断升级的过度旅游置若罔闻，甚至为了某种目的而置当地人和游客的利益而不顾，旅游的噩梦也会难以避免。正像伊丽莎白·贝克尔在她的书中所阐述的那样，“旅游业是个罕有的产业，它的‘产品’是一个国家”。因此，政府在旅游业的发展中始终扮演着核心的角色。任何国家或地区，旅游的成败均在政府决策，而且，经济落后的国家是如此，经济发达的国家也是如此。

　　

　　Ko Koens等（2018）对旅游影响做过简要的说明。20世纪60年代，学术界讨论过旅游发展对目的地消极影响的方式，分析了旅游目的地社区的社会成本，这一早期研究的主线是过度的旅游集中导致对当地社区环境的危害和城乡地区居民的消极态度。到20世纪80年代更多讨论的是目的地的承载力问题，旨在找到一个在不造成严重负面后果的情况下的游客限量，并认识到被称作“游客杀伤力”的三大主要因素，即游客太多，或因季节而加剧；游客负面影响太多和游客经济的实体影响太大。研究认定，游客的行为、出现的时间、集中程度、位置以及旅游体验和当地风俗等与旅游人数同样重要。只不过旅游者对实体环境的影响可以确定，而对社会环境的确定更难，其中与当地居民容忍度相关。自20世纪90年代开始，尽管政府和决策者在管理和规制旅游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但却把重心转向业界以及旅游者个体的责任方面，其焦点是让“市场作为治理的一种形式”。正是这个原因，关于过度旅游的辩论从21世纪开始之后的头十多年中，旅游学术界游离在外，媒体起主导作用。当“过度旅游”开始演变成全球关注的一种社会现象的时候，也正是需要学术界进入理性研究的时候。

　　

　　三、“过度旅游”现象的各方反应

　　

　　2001年9·11事件和2003年“非典”疫情使全球旅游业出现首次负增长。而始于美国的次贷危机殃及全球，旅游业出现了较长时间低迷增长。然而，到本世纪第二个十年开始之后，全球国际旅游出现了新的增长趋势，而且亚太地区的发展速度超越欧洲及美洲，使全球国际旅游市场的格局发生了重大变化，2015年世界旅游组织提出来的“十亿游客、十亿机会”的年度主题令世界鼓舞，于是世界各国，尤其是欧美国家，更看重在经济总体不景气和消费信心不足的情况下旅游业发展的特殊意义，纷纷主动简化入出境签证等旅行手续和刺激入境旅游的政策与措施，促进旅游消费的提升。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引发的矛盾集中反映在欧洲一些国家，出现了像威尼斯（意大利）、巴塞罗纳（西班牙）、柏林（德国）、阿姆斯特丹（荷兰）、杜布罗夫尼克（克罗地亚）等典型城市和旅游景区景点。而且，这一现象也出现在像泰国的曼谷、日本的东京、柬埔寨的吴哥窟、中国的八达岭长城等欧洲以外的城市与景区。有些旅游目的地的过度旅游现象已成常态，日趋严重，当地社区反应强烈；有的地方则是季节性、周期性的，旅游者反映强烈，而当地政府和社区并不敏感。

　　

　　1. 媒体关注领先，引发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这种关注，既包括如美国的CNN、英国的《每日电讯》等欧美主流媒体，也包括为数众多的新兴社交媒体和自媒体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英文在线媒体——英国的可持续旅游网站营销公司和SKIFT旅游情报公司，制作了纪录片《太挤了，过度旅游的故事》。英国可持续旅游网站营销公司自从2001年创建后20多年基于对可持续旅游发展的探讨与实践，撰写成长篇文章，详细阐述了过度旅游的定义、全球分布、原因及责任、解决的途径，并对威尼斯、杜布罗夫尼克、巴塞罗纳和克罗地亚等四个案例详细解析。这虽不是论文，但是迄今为止将世界过度旅游现象解析最形象、最详细和最深刻的文章之一。该公司的联合创始人之一、现任首席执行官贾斯廷·弗朗西斯（Justin Francis）自称是“企业家、理想主义者、社会活动家和梦想家”，他曾表示“我们不是旅游反对者，我们是个旅游公司，而且我们认识到可持续旅游对旅游者、当地居民和旅游地带来的益处”。他和他的公司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坚持走可持续旅游发展的正道。

　　

　　SKIFT是全球之声的出版合作伙伴，是一家旅游情报公司，为旅游行业的专业人士和专业旅行者提供新闻、信息、数据和服务，帮助他们做出明智的旅游决策，发布年度国际旅游发展趋势。公司正努力向旅游未来的转变中成为信息和智能品牌。公司在2016年对冰岛旅游的拥挤状况进行了报道，后来制作了电影，并与巴塞罗那共同发布了以过度旅游为主题的首份名为SKIFT镜头（Skift Lens）的视频报道——《归零地》（ground zero），在国际上引起强烈反响。

　　

　　2. 国际旅游发展趋势研究咨询公司的积极介入

　　

　　世界上有大批专门从事旅游发展研究的咨询公司，持续研究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世界旅游发展趋势，并通过著名的国际旅游博览会等大型活动发布其研究成果，有关过度旅游的趋势关注较早的是德国的IPK国际公司，而影响更大的是瑞士世界经济论坛公司。

　　

　　《国际旅游业需要新的战略管理“过度旅游”》（2017-2018）。柏林旅游博览会（ITB）和IPK国际公司联合发布的《ITB世界旅游趋势报告》中引用了IPK关于过度旅游的研究报告，该《报告》中称，过度旅游不仅直接影响着旅游目的地、旅游吸引物、当地基础设施和居民，也影响着旅游者自己。这个报告依据世界旅游监测公司（World Travel Monitor）提供的数字，2017年全世界国际旅游者中有25%的人感觉到旅游目的地的“过度旅游”，且9%的旅游者（相当于1亿旅游者）表示过度旅游已经真正影响到出境旅游的质量，带孩子的家庭的反应更加强烈，所占比重为13%，其中亚洲出境旅游者对过度旅游更加敏感。该报告还特别提出，“与公众的想法相左，拥堵最严重的不总是大城市”，还包括滑雪场、邮轮、海滨度假地等。IPK国际的CEO Freitag表示，“过度旅游显然不利于自然、文化和当地人与旅游者。不过，全球旅游发展并没有到达极限，因此，旅游并非存在着成长的问题，而是个区域和季节的问题”。

　　

　　世界经济论坛（WEF）自2007年起定期发布《世界旅游竞争力报告》。《2017年世界旅游竞争力报告》中虽然没有提及“过度旅游”，但是论述旅游业转型的八大趋势中特别提及“可持续性是必须的”，“虽然经济效益是明显的，但重要的是要了解对环境和当地社区的影响。尽管很难衡量旅游业对环境的净影响，但全球游客数量的增长确实对当地环境和社区产生了影响”。《2019年世界旅游竞争力报告》虽然没有设立专题，但在前言中指出“‘过度旅游’已成为一个常用语。过度旅游用于描述旅游对目的地、居民和游客的负面影响，通常是旅游管理不善导致的拥挤和过度拥挤的结果，可以认为是旅游目的地超出其旅游承载能力的结果”。并指出“正是在这种增长潜力巨大、旅游基础设施和服务面临越来越大压力的背景下，旅游业的竞争力可以同时被视为一个强大的经济增长驱动力，如果管理不当，旅游业的持续发展将面临风险”。这份年度报告的主题为“旅游业发展处于一个转折点”。

　　

　　3. 国际旅游政府组织、区域国家组织和业界组织做出积极反应

　　

　　作为联合国负责世界旅游发展的专门机构，世界旅游组织非常关注“过度旅游”现象的出现及其影响。2017年11月7日，在英国伦敦旅游博览会期间，专门组织60多位旅游部长和私营部门的领导人举办了一次讨论“过度旅游”的峰会，标题为“‘过度旅游’：增长不是敌人，是我们如何管理它”。当时的秘书长强调说，“增长不是敌人。人数的不断增长不是敌人。增长是人类永恒的故事。旅游业的增长能够而且应该带来经济繁荣、就业机会和资源，为环境保护和文化保护提供资金，以及满足社区发展和进步的需要，否则就无法满足这些需要。”2018年，世界旅游组织与荷兰布雷达应用科学大学（Breda University of Applied Sciences）、斯坦德应用科学大学（NHL Stenden University of Applied Sciences）联合发布了《“过度旅游”？认识和管理超越想象的城市旅游增长》的研究报告（World Tourism Organization，2018）。报告基于把城市作为旅游目的地的居民对旅游发展认知研究，探讨“过度旅游”现象，从而寻求城市旅游可持续发展的途径。报告分析了欧洲八个城市——阿姆斯特丹、巴塞罗那、柏林、哥本哈根、里斯本、慕尼黑、萨尔茨堡和塔林——的居民对旅游发展的看法，并在此研究的基础上，提出11项战略以及68项措施，以帮助认识和管理游客在城市目的地的增长，旨在促进实现包容性、可促进新城市议程以及可持续城市旅游的目标。

　　

　　作为世界最大的旅游业界组织，世界旅游理事会（WTTC），自然更加关注过度旅游现象，并较早地进行了研究。2017年12月，与麦肯锡公司（McKinsey & Company）合作，出版了题为《成功处理：管理旅游目的地的过度拥挤》（WTTC，2017）研究报告。该报告非常务实，旨在提供一个“工具包”，包括过度拥挤现象的来龙去脉、最佳实践案例和应当考虑的策略，从而帮助目的地领导人和规划人员制定们自己的方案创建一条前进的道路。报告没有使用“过度旅游”（overtourism）而是讨论“过度拥挤”(overcrowding)现象。报告强调，“无论采用何种策略，目的地都必须不断吸引所有利益相关者参与。管理过度拥挤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终点，让感兴趣的各方参与进来和采取实际行动一样重要”。

　　

　　欧洲议会及其它国家政府机构。过度旅游现象发生较早且问题比较突出的欧洲国家，反应则更加直接而严肃，采取的措施也比较具体。欧洲议会2018年10月发布了应其交通与旅游委员会要求做出的研究报告——《过度旅游：影响和可能的应对政策》（European Parliament，2018）。报告旨在探讨解决欧盟过度旅游的复杂现象。通过集中对一组案例的研究，列示了过度旅游的相关指标数据,讨论了一些管理方法在不同目的地实施的情况并对政策效应进行了评估。它的结论是,由于过度旅游的成因与影响的复杂性，难以确定一套通用的指标体系。要想避免过度旅游的发生需要旅游目的地的利益相关者和决策者合作制定出相应的定制政策。政策研究的角度来评价，这是一篇资料最翔实全面、案例研究严谨、政策建议最具体的研究报告，虽然只限于欧洲，但是对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判断是否进入“过度旅游状态”或处于“过度旅游风险”提供有益的借鉴。

　　

　　4. 旅游学术研究成果的多视角分析

　　

　　早期的学术成果并非集中在旅游管理学科领域，人类学、社会学、城市学和环境学领域的学者更加敏感，作者也主要是来自欧洲国家的学者。他们关注的不仅仅是这一新概念，而更加重视对存在的原因、形成的过程、造成的影响和解决办法的探讨。

　　

　　《过度旅游与旅游恐惧症：全球趋势与当地背景》(2017)。本研究报告是巴塞罗纳奥斯特利亚旅游与旅馆学院克劳迪奥·米兰诺（Claudio Milano）博士撰写的。该作者曾在大学经济系获得旅游学学士，尔后攻读并获得社会与文化人类学硕士和博士学位。他的这份报告旨在通过对具体案例的分析，探讨与过度旅游和旅游恐惧症现象相关的一些核心问题。他认为过度旅游和旅游恐惧症这两个媒体经常使用的术语源于并直接与日益增长的非可持续性的大众旅游相关，这一社会不满来自对旅游压力的反应。作者以案例城市旅游快速发展对当地居民造成的社会压力，研究“当地居民情感水平”（Resident-philia）。该报告对威尼斯、柏林和巴塞罗纳三个城市存在的过度旅游现象不同的特点进行了点评，对案例城市居民普遍抱怨“住房价格上涨与供应量下降”的问题进行了解析。

　　

　　《过度旅游使用过度了吗?解析城市环境下的旅游影响》（2018）（Ko Koens等，2018）。论文从历史沿革的角度探索“过度旅游”的概念，并通过对13个欧洲城市中80名利益相关者的定性调查，提供更加清晰的“过度旅游”涵义。过度旅游问题不仅是由旅游业和非旅游业的利益相关者引起的，而且还应该从更广泛的社会和城市发展的角度来分析。文章认为，尽管关于“过度旅游”的争论再次引起了人们对管理旅游负面影响这个老问题的关注，但是尚未很好地概念化。作者呼吁其他学科的研究人员参与这一主题的研究，以获得新的见解。

　　

　　挪威、瑞典、英国和新西兰四国七位学者联合的《过度旅游、最优化和目的地绩效指标:挪威峡湾活动的案例研究》（Oklevik等，2019）。该论文从目的地营销角度认为，基于游客数量最大化策略越来越会加剧与当地居民的冲突，同时也破坏了《巴黎协定》（Paris Agreement）中达成的缓解气候变化的承诺。因此，基于最优化的目的地管理新方法是必要的。根据对在挪威西南部国际游客的调查，论文讨论了在不增加入境人数的情况下，通过开展当地的、小规模的、更理想且更可持续体验的活动促进经济增长的可能性。研究结果证实，目的地应更好地了解其市场，包括停留时间、支出和/或活动意向，以确定赢利市场。最终，这些知识可能有助于解决过度旅游冲突，同时建立更具有经济、社会和环境弹性的旅游系统。

　　

　　总体来说，媒体的关注多在于过度旅游现象在世界各地的表现，尤其是某些城市、某些节点和居民的强烈反响，学术界更专注这一现象出现及其蔓延的风险，尤其是从人类学、社会学的角度探索，并非直接针对旅游业自身的发展；国际政府机构和不同国家的政府则更加关注寻找避免和解决问题的途径，而旅游业界则更加谨慎，不希望社会对旅游拥挤造成的负面影响太敏感，避免造成政府对旅游业的发展制订更多的限制政策或举措。

　　

　　四、“过度旅游”影响的初步判断

　　

　　过度旅游在影响着谁，其范围有多大？

　　

　　1. 目前三类最关注的人群

　　

　　（1）当地居民的关注。最先关注的是一些世界著名的老牌旅游国家或城市的居民。从历史上看，在旅游作为一个新型服务产业出现之初，一些国家和城市对旅游业促进经济发展的功能具有很高的期望，对外来的旅游者充满着强烈的好感和欢迎，但是，随着外来旅游者人数的激增，乃至超过当地常住人口的数量，甚至超过几倍时，旅游的影响发生了逆转，尤其是当地越来越多居民不仅没有明显地感觉到旅游发展给自己带来的益处，而更加强烈感受到自身生活受到的压力和伤害，于是对不断涌入的外来旅游者产生了反感，从欢迎转向疏远，从逃离到抵触、抗议，更为突出的是，当地居民对过度旅游的厌烦，被称作是一种“旅游恐惧症”，演绎成社会不满，并被学术界称之为“一个自下而上的政治化”（politicization from below）。这一点在欧洲国家最为明显，其中南欧的意大利、西班牙，西欧的法国、英国以及北欧的挪威反应更突出。从城市来看，威尼斯、巴塞罗纳、柏林和里斯本最为强烈，都曾出现过当地居民采取游行示威、抵制旅游者等激烈反旅游的活动。不同媒体列出与过度旅游相关国家、城市乃至景区的名单的确很长，而且越来越长。

　　

　　（2）可持续旅游发展的倡导者的关注。对这一现象关注的是自然和文化遗产保护机构和人员，因为最初人满为患突出反映在一些被列入世界自然和文化遗产的保护地，这些机构和个人对于这些遗产的保护和利用之间孰重孰轻一直偏于保护，虽然随着世界旅游的大发展，这些机构和个人开始关注通过旅游赢得保护遗产资金的新途径，其认识有所改变，但他们的传统观念是根深蒂固的，从而对积极从经济利益出发造成人满为患的负面影响最为敏感。自上个世纪中期以来全世界对可持续发展理念的认识逐渐深入，越来越多的环境、气候、文化遗产等国际机构更加关注可持续发展如何付诸实践并取得理想的效果。本世纪初开始，整个世界逐渐进入大众旅游时代，关心和致力于可持续旅游发展的官方组织和民间组织也非常活跃，以实际行动抵制和反对各种非可持续旅游的蔓延，通过互联网、自媒体和传统媒体、论坛与平台和商业经营等方式和手段表述自己的诉求以扩大实际影响。自2016年以来，这些民间组织与媒体的合作探讨和反对过度旅游的活动最为突出。著名的可持续旅游在线平台（Responsible Travel）网站上专门设计了过度旅游“基地”（hub），发布了题为《过度旅游》的长篇研究报告，并在世界范围内与网民不断进行深入的讨论，深受普通公众的认可。而作为全球最大行业情报平台的SKIFT公司，自称自2012年创建以来，一直在“狂热地专注于记录和帮助旅游业了解旅行者行为的变化”，立志要成为旅游领域最大的商业智能品牌，的确，近些年来它一直作为探讨过度旅游的急先锋，组织了很多相关的报道及探讨。因此，SKIFT也是当前关注过度旅游问题最多的在线媒体，它的“SKIFT播客”影响最大。

　　

　　（3）不断增加的国际旅游者的关注。从某种意义上讲，旅游者作为旅游活动的参与者和享受者，对于过度旅游的感受虽然很直接，但是为了个人兴趣和愿望的满足，对一些著名旅游城市和景区的“人满为患”容忍度比较大，其中至少有两个重要的原因，其一是，长期以来，一些旅游目的地和旅游企业经常用“遗愿清单”或“一生一世必去之地”作为市场营销的诱饵，因此，很多游客以“打卡式”旅游毕生的愿望，事先有心理准备，或者当地游客越多，自我满意度则越高；其二，很多游客，尤其是初次出游的海外旅游者，他们只关注“我已到过”的经历，能看上一眼或留下一张有自己形象的照片则达到目的，以后不会再去，因此也不会有更多的抱怨。这些人旅游者的目的不是追求真正的旅游体验，只是一些浅尝辄止的匆匆过客。然而，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大众旅游的普及，旅游者的需求在不断发生变化，追求个性化的体验和提高自身知识和能力做深度游的人也越来越多，同时，随着可持续旅游发展的理念越来越被社会所接受，参与生态旅游和可持续旅游活动的游客也与日俱增，因此，旅游者对过度旅游给自身体验和对目的地产生的负面影响越来越敏感。而且，从游客的心理学的角度讲，大多人已经习惯于目的地主人友好欢迎的笑脸，而在很多地方，当地人报之以冷面孔和反感的态度，只会招致旅游者抱怨与愤懑。

　　

　　2. 影响的重要方面和区域范围

　　

　　欧洲议会的报告对过度旅游的影响归结为环境、经济、社会文化三个大方面。其中环境的影响包括污染、基础设施、视觉、饱和、破坏和过度拥挤；经济影响包括通货膨胀、经济依赖、基础设施成本、可进入性和目的地形象；社会文化的影响包括基础设施的退化、居民区域的旅游化、居民的边缘化、主客关系的敌意、社会安全认知下降、旅游过分商业化倾向加剧、文化特征的衰竭等。很显然，这一通过诸多案例调查分析得出来的结果具有代表性，当然，不同国家和地区会存在着显著的差异。

　　

　　从全球的角度来分析，因为缺乏共识，具体的地理范围也的确难以确定。为此，可持续旅游公司2017年曾根据对世界各地网上提及过度旅游的调查绘制了一个“过度旅游地图”，标出了过度旅游现象明显的63个国家和98个旅游目的地。该报告称，这个地图并没有把那些小地方包括进去，这只能说是“冰山之一角”。该报告认为，“过度旅游所涉及的范围现在已经超出了少数著名和知名度高的目的地范围，变成了一场全球性的、正在蔓延的危机，影响着各种规模和重要性的社区和自然区域，并预测过度旅游不再是个地方性的问题，是个全球性的难题，是多年酿成的。旅游增长如果得不到控制，那么在未来的十年中，旅游业将继续高速增长（正如世界旅游组织所预测的那样）”。报告警告说，“除非旅游业改变发展方向，否则它可能成为这个星球上问题最多、最不受欢迎的行业之一”。

　　

　　五、“过度旅游”的原因探究

　　

　　造成过度旅游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或者说是谁要为旅游的这一负面影响负责，这也是全球所关心的问题，找不到或找不准问题的根源，要想解决也是无从谈起。当然，探讨这个问题也有个立场问题。

　　

　　1. 关于“过度旅游”性质的认识

　　

　　对于过度旅游现象及其危害性的认识，有一些共同点，也有很大的分歧。因为社会认真关注和探讨这一现象的时间毕竟不长，这也很自然，相信随着全社会对这一问题的重视并会在深入研究并寻求解决途径的过程中，对这一现象会逐渐形成共识。

　　

　　世界旅游理事会（WTTC）指出，过度拥挤是个复杂的问题，涉及到多种利益关系，而且棘手的道德观和价值观问题已经根深蒂固。其报告进一步阐述说，旅游目的地的过度拥挤形态各异，完全不同；与其说是数据问题，不如说是感性问题；过度拥挤的预防比恢复更加容易。

　　

　　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UNWTO）提出要防止四个迷思：一是旅游拥堵不仅与游客数量有关，还与管理游客的能力有关。其中要厘清与过度旅游相关的因素，如季节性差异、负面影响的程度、旅游业相关实体设施发展的影响；二是旅游拥堵通常是个地方性问题，而不是整个城市范围的问题，其压力主要集中在城市中心区或一些热门景区景点；三是旅游拥堵并不是旅游业独有的问题，涉及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和不同的行业；四是技术或智能的解决办法本身很重要，但并不能解决旅游拥堵问题。关于“过度旅游迷思”的说法，Ko Koen等在其《过度旅游使用过度了吗？解析城市环境下的旅游影响》论文中曾做出了更加详细的论述，该文章列举了七个“过度旅游迷思”：一是过度旅游并非是最近才出现的现象——尽管最近人们对过度旅游的关注有所增加；二是过度旅游并不等同大众旅游——虽然不断增长的游客数量是过度旅游的一个原因，但一些地区能够应付大量的游客；三是过度旅游的影响不是全市范围的——过度旅游主要发生在城市中（越来越）受欢迎的地方，在特定的时间或特定的事件期间；四是过度旅游不只是旅游的问题——过度旅游是由过度使用目的地或其部分资源、基础设施或其它设施引起的；五是仅靠技术或智能方案无法解决过度旅游问题，或者说对解决过度旅游业不应估计过高；六是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解决方案——过度旅游的表现方式以及处理这些问题的可能性，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城市环境，因此需要制定适合当地环境的解决方案；七是很多关于过度旅游的讨论都集中在旅游城市的背景上，但这种现象在乡村或岛屿目的地也可以观察到。

　　

　　很显然，这两组“迷思”有几点是相同的，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所强调的是要“断然拒绝迷思”，而后者作为学术研究，更加强调的是“过度旅游”不应该再被仅视为一个旅游问题或一个城市问题，而是一个城市背景下的社会问题。这些迷思很可能起到了提高认识、建立联盟和普及过度旅游概念的作用，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也可能传播谎言并阻碍进一步的认识。当然这些理念的确是应当认真探讨的。

　　

　　2. 谁应当为过度旅游负责任

　　

　　可持续旅游公司（Responsible Travel）在其一份报告中说得很直白：“我们都要为过度旅游负责”。原因很简单，“我们都需要拥有它”。这个报告用实例阐述了“人人有责”的事实。例如，“旅游是个易于占别人便宜的行业”，但享用免费的东西总要有人埋单；邮轮业激增，需要更好的基础设施来适应，但大量游客集中在短促时间的漫步只会带去有限的消费和巨大的负担；目的地与旅游局总会给人们“一百个理由”去造访，尽管他们知道那里已经拥挤不堪，而且，邮轮公司被允许使用污染最为严重而价格最便宜的船用燃油。目的地加大营销和限制营销的决策确实复杂，关键是营销的资金来自何方，其背后又有政治诉求；在政府层面，衡量旅游的成功还是依赖游客数量和上座率，然而对数字背后的问题关注很少；《芝加哥公约》规定全球航空业享有航空燃油免税，这项规定被视为支持廉价航班繁荣的补贴，有些政府甚至为吸引游客进入的航班付费；公务/商务旅行是不少国家的大生意，但这些高价值的市场又往往为陷入过度旅游热点城市雪上加霜；有些旅游媒体，往往是报喜不报忧，媒体的广告利润丰厚，非常有诱惑力，总是非常愿意对那些被称作最佳海滨、最美景点多写点东西，不会使用人满为患的海滩照片把人吓走。最后，是那些“遗愿名单”，人们对其有着荒谬的痴迷。相类似的还有明星狂热病，还有那些学校，每逢假期，就鼓励家长们不惜花大钱让孩子参加那些过分拥挤、大肆吹嘘的游学旅行团……

　　

　　诚然，这种说法不无道理，既然过度旅游形成是个历史积累，要解决它必须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但这确是普及可持续旅游发展理念的漫长过程，可持续发展没有穷期。一些研究还认为，政府要为这一不良的现象负责，它们是决策者，旅游发展的政策和战略是由政府制订的，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也是合乎逻辑的。至于方法和路径，最为重要的是，鉴于过度旅游的复杂性，必须要弄清不同地方的实际情况，找到这一问题产生的主要原因对症下药才会有效。因此，不仅要从旅游本身找原因和解决的方法，还要从宏观环境中去探讨。

　　

　　3. 造成过度旅游的宏观环境

　　

　　在诸多的研究中，从宏观层面上，指出了几个突出的原因：一是自上个世纪中期以来，全球经济发展与和平环境有了新的提升，居民消费水平普遍有了新的提高，而旅行便利化与普通大众支付能力的增强成为旅游消费需求重要的诱因；二是全球城市化的速度加快，城市人口激增，城市发展中基础设施的完善、居民活动空间以及其它城市病等诸多压力增强；三是大众旅游进入高潮期，各种旅游需求在不断膨胀，尤其是现代新兴旅游市场的需求特点与旅行方式，使得很多传统的旅游目的地不能很好的适应；四是世界各国对旅游发展有着一个普遍存在的“助推式”营销方式，以旅游人次数的增长论输赢，在全球经济不景气的环境下，对旅游促进经济恢复和增长的期望值过高；五是共享经济平台与低价航空以及其它超大流量游客瞬息集中对旅游供给格局的冲击；六是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必要性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责任感大大提高，从而对大众旅游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如环境污染、历史文化遗产的破坏和社会文化的冲击更加敏感，等等。

　　

　　尽管对过度旅游的成因有各种各样的分析与判断，这与各自的立场与分析的角度相关。然而，似乎有一个比较集中的观点是，从旅游发展的角度来看，造成过度旅游现象的出现与蔓延，直接与旅游政策和管理水平相关，进而，这又和政府的政策是分不开的。“最好的和最差的旅游业都是以政府为中心的”，换言之，政府应当对过度旅游的负面影响负有最大的责任。

　　

　　六、“过度旅游”缓解的对策措施

　　

　　尽管现在无论是政府还是学术界对于过度旅游这一负面影响的认识还存在着争议，但过度旅游这一现象已经引起了极大的关注，一些身陷过度旅游影响的国家大多都开始了认真研究如何对待，有的已经采取了积极的措施旨在扭转局面，一些国际旅游组织、研究机构和民间组织在案例研究的基础上纷纷提出对策，从可持续发展的角度和旅游长期健康发展的角度开出了药方，这都是一些良好的势头。

　　

　　联合国世界旅游组织（UNEWTO）对城市游客增长提出11大战略、68项具体措施和12项政策建议，其中最受调查居民认可的措施，包括改善城市的基础设施和服务设施，在旅游规划过程中与当地居民和企业进行沟通并请他们参与，针对游客在旅游城市的行为举止进行更好的交流，在整个年度中更好地分配访客，以及通过居民和游客能接触与融合能创造良好的城市体验等。

　　

　　世界旅游理事会（WTTC）根据自己的研究，提出了五项应对措施，分别是：随着时间变化使游客流量更加合理，将游客在不同站点疏散，调整价格以平衡需求，调整住宿设施供给数量，设置对旅游和一些相关活动的限制等，并对这些措施的细节进行了解释。很显然，这些措施多集中在旅游业营销的具体做法上。

　　

　　欧洲议会的报告中集中针对国家旅游管理机构（NTO）和目的地营销机构（DMO）应对过度旅游问题提出了18项121条政策建议，旨在鼓励和帮助这些机构在疏导游客、制定规则、改善经营环境，与企业一起改善主客关系和协调相关利益，以及欧洲国家相互合作等政策性措施，从而防止和缓解日益扩大的过度旅游影响。虽然这些政策主要是针对欧洲国家的具体情况提出的具体对策，但也涉及到“发展非过度依赖旅游业的多样化经济”和协调目的地包括当地居民、外来游客在内的所有利益相关者的利益，依据欧洲“可持续发展阶梯”去组织和规划目的地旅游发展等重大而长远的政策。

　　

　　当然，作为民间组织提出应对过度旅游的解决方案与政府有很大的差异，可持续旅游公司（Responsible Travel）认为，关键的问题在于旅游业界和旅游目的地依然是不惜一切代价追求不断增长的游客数量，却对过度旅游视而不见，因此，“问题不在于缺乏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而在于不愿意接受或承诺解决这个问题”。这家公司提出的解决方案包括以下几个内容：可持续旅游/使用三重底线（经济、社会和环境）做可持续性测量/廉价航空/承载力/可接受改变的极限/逆营销/降低旺季时段的需求等。

　　

　　其实，近年尤其是最近三年以来，一些国家和城市的政府，根据自己面对的突出问题采取措施，控制过度旅游现象泛滥，除了优化营销策略、选择高端市场和疏导游客方式之外，还制订了一些专门政策，例如征收出入境税费（如日本、新西兰等），增加进城费或过夜税（如巴黎、巴塞罗纳、柏林、罗马、马尔代夫、迪拜、缅甸、荷兰等），关闭一些岛屿或其它游览区（如菲律宾、泰国等），以及提高景区门票价格、制定游客限量等措施。

　　

　　七、中国需要未雨绸缪

　　

　　本研究旨在对当前广为全球关注的过度旅游现象的出现、扩展的过程进行分析，以便更好地从理论和实践的角度进行探索其未来发展的趋势及解决办法。很显然，过度旅游现象的产生是个漫长的过程，其影响及产生的原因颇为复杂，从而解决起来更需要一个较长的过程，因为任何现象在没有被正确认识之前，很难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案，这和人类对待疾病一样，只能对症下药才会有效。

　　

　　从全球的角度来看，虽然过度旅游的问题的确受到全球的关注，然而，不同国家和地区的关注的程度大相径庭，关注点千差万别，而且政府、业界、学术界与社会公众的态度也各不相同，这自然和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经济发达条件不同、旅游业发展阶段不同以及相关的影响程度不同而不同。

　　

　　本研究没有单独对不同国家的具体情况进行探讨，但注意到现在有几个国家和地区已经被确定为重要案例进行了深入探讨，这对过度旅游现象的深入研究提供了良好的经验。从现在看，作为旅游业自本世纪以来得到迅速发展大国的中国来说，过度旅游问题并未成为突出的案例，国际社会对中国这一问题并没有专门的研究，除一些大众媒体对世界过度旅游的问题有所报道，对过分拥挤、人满为患的问题反映强烈，然而中国的政府旅游管理部门、业界很少提及，学术界深入的研究也不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可以善独其身，其实，过度旅游的问题在中国不仅存在，甚至在一些具体的时段、具体的城市，尤其是一些特定的景区景点，存在问题也不能说不严重，其负面影响也令人担忧，中国的重庆和北京长城已被一些国际研究报告作为过度旅游的案例。但在全国旅游大发展的新高潮下，很可能存在着一种倾向掩盖着另外一种倾向的趋势，这应当引起政府、学术界的充分注意。

　　

　　简单地说，有这样一些政策效应值得关注与研究：（1）普通百姓自由选择旅游休闲活动安排的时间和空间依然狭窄，带薪假期制度落实缓慢，假期及长假期造成的全国性旅游运动的“黄金粥”现象与日俱增；（2）政府相关部门热衷于旅游人次数增长并以游客人次数和消费额增长论英雄的倾向普遍突出，一些基础设施和服务设施负担沉重但仍以“创新高”而骄傲；（3）尽管国家有关部门对景区的承载力做出了核定，但在门票经济的驱使下，难以严格按核定承载力限制游客流量，面对这样的形势，真正敢于做“逆营销”的旅游目的地为数鲜少；（4）一些著名自然和文化遗产地因游客过多或过于集中受到破坏或存在被破坏的潜在危机没有引起充分注意，缺乏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过分商业化和旅游化的运营方式对当地传统文化和当地社区的生活造成的干扰缺乏有效的遏制；（5）近些年来中国公民出游人数激增且集中的现象，由于其特殊的旅游方式（低价团）、特殊的旅游消费行为（“买买买”）、特殊的旅行目的（购房、赌博）和一些不良的行为举止，成为一些国家和城市“过度旅游”的因素，为当地社会不满，中国游客在一些地方受到抵制、反对、不欢迎的呼声此起彼伏。

　　

　　正如世界经济论坛在《2009年世界旅游竞争力报告》中提出的警示所言，全世界“旅游业处于一个拐点”，必须在要追求旅游业短期无限制的增长，还是努力遵循可持续发展的道路赢得长期持久的健康发展中做出明智的选择。毫无疑问，面对这个拐点，中国也必须做出果断的选择。

　　

　　尽管过度旅游这个词语人们还觉得有点陌生，但旅游拥挤、人满为患的现象由来已久，造成的负面影响众所周知，也许当下这种被称作过度旅游的现象在全球并不普遍，造成负面影响的程度尚在可容忍的程度。然而，今天则情况有了新的变化，其严重性和普及性已经非常突出，这不仅表现在人满为患的表面现象，也不仅仅表现在个别城市当地居民强烈而过激的反抗行动，而在于如何认真地去对待和处理，政府与行业的旅游管理问题很重要的，但更为重要的对可持续旅游发展的理念与原则的理解与坚持，作为可持续发展三大底线（经济、社会与环境影响）如何去保证。很显然，当代旅游的发展绝非仅仅是个经济问题，更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发展战略问题，而应当从全球的角度寻找答案和方案。

　　

　　今天，关于过度旅游的问题形成了全球的关注，这恰似一盘刚刚摆好的局，如何赢得这盘局，需要更好的思考、谋划决策和行动，任重而道远，需要共同坚持不懈的努力。

　　

　　作者：张广瑞，中国社会科学院旅游研究中心创始人、名誉主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来源：《经济管理》2020年第5期